山中无老虎,《除暴》称大王
行进至片尾,字幕缤纷,如《鸟人》般的文字游戏袭来,白色字幕消隐,红色字幕留下,既张狂,也温吞,拼贴出“除暴安良”四个字,让人更加难以从拳拳到肉的暴力中安然脱身。
唢呐声震天响起,排山倒海的电吉他佐之,嚎叫着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故事,要交给警察叔叔,然后再到劫案现场吃碗面。这样的恣意狂放,很难不让人回味到散场。
或许有人不喜欢《除暴》,但我深知,这部电影中越是被批评的点,则越是我所热爱的香港电影之余晖。
何况在电影市场冷淡的情况下,《除暴》稳定越过4亿票房,堪称是近半月来市场最成功的类型片。没有大片撑腰,有《除暴》壮胆总也是好的。
影片的开头,导演刘浩良玩了一个不太漂亮的长镜头。王千源饰演的刑警钟诚被吴彦祖饰演的张隼一行悍匪揪到面包车上,惶惶然如丧家犬,而后更是被套上头套扔下车去,警察尊严斯文扫地。
这个长镜头的不漂亮,是相对于“银河映像”曾经的开场,如《大事件》,细节处一丝不苟,写意出飞白流墨,激战处枪枪震耳,散场处一地弹壳——真实,而又充满审慎的调度张力,前辈功力传至如今《除暴》,只余了对白上的营造,再不见机巧的镜头内剪辑;
但这个开场又足够令人兴奋。
试问,我们多久没有一进影院便看到刑警被这样公然“吊打”了?我们曾见过《暗战》中的惺惺相惜,也见过《无间道》中的勾结共谋,当潮汐退散,还有钟诚&张隼这样剑拔弩张的对立双雄,也算是硬续起了老港片的一口气。
《暗战》剧照
名剪辑张嘉辉的操刀,用一次倒叙高效地于开头继续勾勒钟诚的人物弧光:
厕所蹲守擒凶,眼里容不下对警察的不敬,调动至人生地不熟的常普省,作为支队长的钟诚还没树立起个人的威信便遭遇了友谊商店劫案中的被辱,创作者一步步将钟诚引至港片角色常处的困境:
孤立无援的个人独舞,如黄sir死后的刘建明,也如《冲锋队之怒火街头》中老被上司针对的刘青云。
钟诚困顿于警队,张隼却得意忘形,本片中最佳的一场抢劫戏莫过于老鹰帮抢劫庆州市银行。这场戏的核心不在钱,也不在枪战,而是在那一碗云吞面。
抢劫前,张隼邪魅地在面馆下单;抢劫后,钟诚来到面馆勘察,发现张隼嚣张地早给他们有所预留。
“我预判到了你的预判”,既然如此,钟诚也大胆坐下开吃,这种坦然处之的随意,恰是曾经港片中的快意所在。
无论是林雪丢枪前抢来的一锅打边炉,亦或断耳刘青云反复多次吃的那一碗翅,又或者是黄秋生在汤里喝到的子弹,一饮一啄,从来是港片中不可缺之的点缀。既然已是“石屎森林”,若再无靓汤好菜,打打杀杀,,总是寂寞的。
对特定事物的念念,同样体现在农商银行劫案时。
张隼团伙流窜作案至武江,钟诚等人已锁定了抓捕路线,强有力的倒计时也将叙事变奏为全知视角。
在紧张的推动中,刘浩良立下了数组flag——运钞员与银行柜员的初次约会,钟诚手下邀请大家在事后去吃面。这样的强情节甫一出现,老练的观众便会锁定谁是炮灰,当他们倒在血泊中,观众摇头:立flag必领饭盒。
这好吗?这或许很好。
刘浩良或许正是抱着“我知道你们知道”的心态来设置这样的强呼应,说“不爱吃面”的光华,而后对着面碗痛哭流涕;初次约会的运钞员,留下的遗物是师傅替他买给女孩的礼物。
导演几乎就差同声翻译:有因,必有果!虽然这几处因果联系来得太快,不似《甜蜜蜜》中的米老鼠那么令人动容,也差点《窃听风云2》里总cue《独行杀手》的那层荡气回肠,但刘浩良似乎就想用多组前后呼应来不断鞭打观众的神经:这就是快节奏的香港电影叙事,我既然给出能指,那就一定会有所指。
《窃听风云2》剧照
比如撕警察海报上的牛皮癣是一种能指,那么断了手的光华再次撕牛皮癣便体现出维护自我尊严的所指;
车上的初遇是一种伏笔,则那句嘟囔不清的“咬死不放”便是贯穿全片的剧情核心所指。
香港是一座追求效率的城市,反映到剧作上便焕发出奇特的魅力,麦格芬在这里天生的没有生存空间,短短九十分钟,创作者恨不得牵连起每一个符号的前后关系,而受其益的,正是如痴如醉的观众。
如果只是固步自封,那么其实没有太多书写本片的必要。
近年不乏对老港片的套拍之作,比如人物造型奇特的《毒诫》,又如林岭东的乏力之作《谜城》,包括去年接连上映的《犯罪现场》和《催眠·裁决》,都很难引起市场的共鸣与水花。
所谓“港片已死”,并非真正没有新片,而是当一套早已过时的生产逻辑还在被反复实践时,那么这个市场一定是缺乏思考的。
《犯罪现场》剧照
一点点新意,只需要一点点,才能让类型实现更新。《除暴》在叙事背景上选择了九十年代初的大陆,该时期不仅能反映当时匪徒作案乱象之丛生,也暗合了香港电影最辉煌的时期。
细节上的复刻令人欣喜,每一次作案时,屏幕正中央出现的作旧字体仿佛令人置身录像厅中;而谈到录像厅,这个重要的场域也在电影中实现了同场转换的作用。
无论是钟诚还是张隼,在充斥着香港电影的录像厅中,他们仿佛与录像屏幕上的周润发,李修贤,背景海报中的狄龙,张国荣实现了置换。
狂野的理论家斯蒂格勒曾提出关于“持留”机制的探讨,当《喋血双雄》以被召回的形式出现在了大银幕上,所唤起观众的第一层回忆必然是纯粹的,而当它被“技术化”为剧情服务时,老港片的精神便自然地嵌入到了猫鼠游戏之中。
只溯旧,难见新意。《除暴》在电影语言上也有了许多质的突破。
开头与宾馆擒凶两段长镜头暂且都不提,光是庆州银行劫案,便令人感到了创作者的野心。
老鹰帮嚣张非常,如入无人之境般侵扫过境,搭配的却是帕格尼尼狂想曲第二十四首,这种“以优雅衬暴力”的剪辑语言在近年十分流行:《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中,当贫民窟少年与城市少年展开殴斗,女孩们慌乱地从公交车上奔出时,搭配的亦是维瓦尔第的《四季》乐曲第一章《春》。
本片的惊喜之处不限于此,鲍起静寥寥几笔,将一个慈爱又带有悔意的凶犯母亲形象演绎得丝丝入扣。当张隼与钟诚赤膊互斗时,张母缓缓取下助听器的动作令人回忆起《革命之路》那个具有无限深意的结尾。然而港片的精髓就在“快”,它容不得萨姆·门德斯般的沉静克制,一定要让这个动作来得张力十足才肯罢休。
无论是细节,亦或故事背景,包括视听思路,《除暴》都对以往的港陆合拍片进行了一次颇具野心的升级。
如果说师父杜琪峰在《毒战》中还在对意识形态进行揣摩,站稳中立立场,将古天乐和孙红雷进行不偏不倚的书写。
那么到了此片,刘浩良已经非常熟稔地游走在大陆公安与悍匪之间,懂得如何不具媚态地进行主旋律的歌颂。只不过,今次被歌颂的对象由昔日的“皇家警察”换成了曾被奚落的大陆公安。
大陆公安在香港电影中的形象演变值得玩味,郑裕玲在《表姐,你好嘢!》中塑造的刻板形象深入人心,《国产凌凌漆》中那段著名的行贿段落也讽刺意味十足,巧合的是,《除暴》讲述的亦是那个充满动荡的九十年代,然而再也不见一味鄙视资本主义的表姐,也不见为一百元而折腰的队长,只有甘为孺子牛的人民公安。
确实,也正是他们,或许才配得上电影中数次出现的尔冬升作品海报——才是国家建设及改革路上的“人民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