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水纹平伏处,还居着我的童年|悦读
水纹平伏处,
还居着我的童年
麦子黄时
飞机越过岭南的群山,一路往内地来,渐渐地,白云下面,多了大片大片褐黄的麦田。身后是一对情侣,女孩说:我们这里种水稻、小麦。现在,小麦黄了,快要割了。这女孩语言朴素,但有深情……我靠在椅背上小寐,被她这么一讲,心间忽有涟漪,微微地荡一下,又荡一下,慢慢地,水纹平伏处,还居着我的童年。
吾乡皖南丘陵地貌,除了广袤的田畴,坡地少极,每家略有几分旱地。每年秋天,山芋挖了以后,大多种点小麦尝新。有个农谚:九菜十麦,我永远记得。意即,农历九月种油菜,十月点麦子。油菜成熟期比麦子早,此时,已经动镰。麦子熟时,大约端午前后。端午前后,正是瓠子上市之际。这时节,有瓠子面汤吃。
瓠子
瓠子,我曾热烈地赞美过它,这里重提,尤其它的小白花,开得内敛自洽,隐在丛丛绿叶中,慢慢地,一条小瓠子绿袜子一样落到地上去,默默地长啊长啊。忽然有一天,你想起来去到河边的菜地,双手拂开叶丛,无数条瓠子集体躺在地上,就为了等你来摘。
五月的熏风一日浓似一日,瓠子们长得可快,一个早晨要摘下五六条。一时吃不掉,漂在水缸里,不会老。无非菜籽油红烧,没有肉,鲜得很,切成四方块,一烀一锅。以瓠子汤泡焦黄的锅巴,宛如珍馐。这是我童年无数佳肴中的独一味。我的童年,除了过年可以看见一点肉以外,一无所获。一直在素淡里过下许多年,也不觉得缺少什么。
就是这样的日子,把麦子割下,脱粒,晒干,磨成粉。剩下的麦麸,拌在粥里喂鸡,或撒点到泔水里给猪吃。有限的一些面粉,妈妈们就可以用来擀面汤了。用凉开水和粉,揉,捏,稍微搁一会,醒醒,再揉成条,揪成一个个面团,摊在桌上,擀至薄片,切成广东河粉一般的宽度,抖抖落落地堆在那里,或撒一点干面粉,以免纠缠一处。这边把大灶点上,铁锅里放油,清炒切好的瓠子丝,三五下,入盐,加水,待滚开。灶里火焰大得撩人,面汤嘟嘟嘟嘟的,跳跃着,歌唱着,冒着泡,面熟了。
大前年,妈妈来合肥短期居住。到了五月,我怂恿她做瓠子面汤。吃过无数顿——瓠子并非童年时代的鲜美,面汤嚼在嘴里,丝毫不见麦香。什么是麦香呢?形容不好。嗅觉是最敏感的人体器官,童年的气味会跟随终生,也是另一种基因密码,溶于血液里的,任凭日后怎样稀释,它依然在那里流淌。我妈妈继续做,她误解了我,以为喜欢吃,实则,吃下去胃已经不舒服了,可是我不想扫她的兴,继续捧场。吃完一碗碗面汤,那些黄昏,我在白杨下散步,不免思前想后,半生往矣,人为何连一碗童年的面汤都求而不得?这些小而又小的愿望啊。
有一天,在菜市看见卖山芋干的,立刻想起外婆来。舅舅将山芋一担担挑回家,暂时吃不掉,外婆就切成片,一篮子一篮子挎在胳膊上,攀上木梯,撒在屋顶上,晒干,储存起来。冬日,搭在早饭粥里,抵饱,山芋干上留有阳光的味道。有时,味觉也可转化成嗅觉——把棉絮放在太阳下晒一天,晚上抱回来,小身体躺进去,情难自禁要拿鼻子去嗅棉被的味道。要说我的童年何曾有过什么丰腴和繁华?那简直是藏在山芋干稀饭和隆冬盖过的棉絮里了。
每回出差或因私外出,无论沉睡多久,都可以瞬间苏醒过来,与外界对接上,看什么都新奇。有一顿午餐,额外友好宴请,一概不贪恋,还是那一杯甘蔗香茅水,袅袅地氤氲舌尖,直抵肺腑,而窗外凤凰木开得妍丽。
去年在云南普洱咖啡交易所,一行百人硬是把人家货架上的展览品全部买光。当我提上购物袋,站在烈日下等车时,忽然悲从心来——我这样的一个神经衰弱连咖啡都无福享受的人,何苦偏要买这些分送众友亲朋!那一刻,真是十万里悲风呼啸而来,简直要在美艳的火焰木下痛哭一场。这次在深圳文博会,当抱着膀子晃悠时,异域姑娘追着我,非让我尝尝猫屎咖啡,我一边谦让一边摆手,仓皇而逃,弄得姑娘好生失望。她如何明了一个一夜未眠的人该怎样抵挡这世上最令人激荡的诱惑。一贯克己,忍耐,放弃,直至活成苦行僧,直至去二楼展厅一眼望见李叔同像时,站在那里,心上滚过万千雷霆,仿佛要失声痛哭。
扯来扯去的,今天在菜市确乎买了一条小瓠子,准备晚餐做面条瓠子肉丝汤。还买了四五根嫩笋,无论焯水的,还是刚剥出的,一律八元一斤。我对笋主表达了不满:这不公平。笋主言:你随便选嘛。新鲜的笋可以放冰箱冷藏,焯水后的留不住。等孩子胃口好些,再做一道夏笋鸡汤。
小区里的李子快要熟了,杏子一夜间被摘光,海棠木瓜一日日地大起来,合欢花袅袅婷婷,石榴花年年热血犹在,开得壮阔……风吹过来吹过去的,就是这样的人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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