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那么美的存在|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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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写:绿叶也挺好的,我心里面有花就可以了。
这一句,银钩一样,刺棱有声,泪水瞬间涌出来,不可遏制,怎么劝都劝不住……在安静的家里,在孩子的书房里。窗外骄阳高照,孩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打着五人制足球游戏,他不晓得自己的妈妈刚刚历经了什么样的灵魂震颤。
一直喜欢冯秋子,不仅仅是文字,甚至包括她的长相,值得仔细端详。有一种女性,天生的艺术气质。这种气质,诗人蓝蓝身上也有,许多女性均如此,令人爱慕。那种坚韧、强大而不可被摧毁的意志,正曲径通幽地影响着我。
还有一次,也是读她的文。总感觉没有写完,则匆匆煞了尾。也许不是这样的,是我不够历练,不懂得适时节俭语言。
冯秋子
“我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从我有记忆起,生存环境日益险恶,我感觉到许多生命在那里费力地挣扎,很粗糙、悲惨,也很可怜。长大了,自然而然生长了一些力量,使我能够正视历史,正视残暴,正视人性的断裂,和晃晃悠悠、但是恒久不变的良善。这些年我做的更多的是看见、铭记、省醒这些内容。我的思维和行动没有离开过这一方向。
现在我写的与十多年前不一样。我不愿意简单地对待它,比如它进入到我眼里,我感觉到疼痛,待它穿过我的身心,就把它直接推出去,交还给别的人。我希望是更深的一些东西,更有意味的一些东西,可以作为鼓励自己和他人继续生活下去、生活得更有质量和尊严的理由。
砸碎它,让它面目全非容易,愿意拾捡内心世界的积极因素,建设一些抵御和消化的力量,建设一种醇厚的良善美感,使我们的生命坚韧起来、结实起来,似乎更有意义。我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摘自冯秋子获在场主义散文奖时的感言)
有一个细节:有一年,父亲病重,非常想见见自己的女婿,父亲一直看重这个男人。但,那个阶段,夫妻正在冷战中……末了,那个人并未去看望自己的父亲。多年以后,她站在对方的立场,非常体恤地猜测:也许,他怕去看了岳父以后,从此改变心意……
什么样的婉转心肠,得历经多少风霜雨雪,才能拿得起放得下?换做一般的女性,一提起怕都是有怨怼的吧,怕是无法忘却和原谅的。无非埋怨,都是肉做的一颗心,未免太狠,连父亲想见最后一面都不肯遂愿……怕是后半生都要埋在心底,时时沉渣泛起了。
她,如此大气壮阔。
随笔,也是执笔者的精神自传——从一个人的行文里,是可以触摸到他的心性,一直替别人考虑,干净,纯粹。
她那样的文字,叫人一读难忘。编这一组文字的也是一位作家。碰巧一个采风活动上,我们又遇见。自然而然,谈起这些……好文字总是令人感念。正当我们轻声交谈之际,另一位写作者路过,加入进来,我问:你喜欢冯秋子的文字吗?得到的是无比否定的答复……如此这么一番,话题被迫中断,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所有的写作者,都在寻找相似的灵魂,聊得来,则聊;聊不来的,半句,也嫌多。
“
实则,文学并非用来聊的,它只能默默感受。每一个人都是寂寞的,寂寞地跋涉在途中。我们的一生都在途中,有起点,但,始终没有终点。好文字就是让我们用来默默感念的。
我的朋友少之又少,很少正经地聊文学,无从启口。大家正为着生活奔忙,无暇他顾。偶尔,多年前相熟的人,因为一篇文字重新联系上,说完正题,会问一句:你还好吧。嗯,我还好。再无别话。人至中年,还有什么可以诉说的呢?即便倾诉,也是要向风去诉说,向云去诉说,这些虚无的东西,才是支撑我们灵魂的东西啊。
我的定力差不多是在一夜一夜的读书中慢慢磨练出的。比如冯秋子这样的文字,总是给人的精神注入一种无形的力道,是瀑布之下的深潭,秀润甘冽,获益良多。
买到一本假书——契诃夫的《札记与书信》,淘宝上可能有专人做这项生意,将图书馆里正版老书借出,复印,装订。尤其书封,其成色,乍看,与真书不相伯仲。我的这本书来自郑州大学图书馆。凑合着也可以看的,看得饶有兴味。
契诃夫有一个随时记录的习惯,叹为观止。走到哪,记到哪,几个字,半句话,都记下。一种与生俱来的职业素养。后来,这些只言片语都用到了他的小说里,戏剧里……
契科夫
创作这个行当,勤奋是垫脚石,想象力是金翅膀,二者缺一不可。得随时准备着,去飞,不可以有一丁点偷懒。另外,投入和产出是永远不能成正比的。比如我个人储备了许多年,至今尚未完成一篇令自己满意的小说——尽管青春期里,写过几个中短篇。比如我从早晨七点半开始坐至电脑前,一直到下午一点半,一共写出五千字。这五千字并非简单的就是这五个小时产出的,而是在心里盘旋了很久很久,以及更多的数不尽的心血,并非五千字那么直观简略。这样的五千字只不过是一种表面的呈现,它们被我捂在身体里,自一粒种子,到发芽,长叶子,开花,结果,直至挂果后期,才可以打开电脑,一点一点把它们呈现出来,有时没能对准路径,呈现出的,并非当初想要的,必须删除重来。所有删除掉的,也是心血,是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补偿的了。
契诃夫写下那么多的书信,给妹妹,给妻子,给前辈,给同行友人,给曾经爱过的人……读罢,唏嘘,不能说出什么……这世间,许多东西一旦呈现于目前,我们再也不能说出什么了。
契科夫书信手稿
我非常喜欢写信,不!是热爱。生命的不同阶段,总是试图写信——尽管找不着一位可信赖的合适的收信人。对着电脑写,去年春天我不可遏制地写下四五万字的信,给一个莫须有的“H君”——他们是众人,也可以是我青春期的不同笔友,也可以是我崇敬的人;他们是众生中一部分的灵魂。我也非常愿意收到朋友们的信,纵然三言两语,也值得感谢——珍重,书生气,不可多得的仪式感。可惜,这样的仪式感,愈来愈少了。每每开电脑,微信、QQ等社交软件瞬间跳出,有什么事直接说了——倘若再写信,你好意思吗?
不好意思,所以我就对着虚空写。
倾诉,正是另一种获得。
早晨,橘色霞光铺满东面的整个天空,我抱着两岁半的小侄女在露台浇水,顺便掐了一朵九重葛的花给她玩。一边浇水,一边告诉她:大姨正浇着水的是梅树,它到冬天才开花……小侄女接过话头,奶声奶气道:冬天下大雪。随后,带她的阿姨问她:那春天是有什么的呢?
她思考了一会,答:春天燕子来。
简直神启一般的早晨,幼童的语言,稚拙,天然——冬天下大雪,春天燕子来。
近年,陆陆续续读过许多童话,得益于诗人周公度的慷慨馈赠。树才翻译的《小王子》,朱纯深翻译的《夜莺与玫瑰》,伟大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以及周公度自己创作的若干本童话,尤其那本《鲸鱼来信》,真是不可多得的宝贵,奇异的想象力,纯净的语言,与怀特《夏洛的网》、希梅内斯《小银与我》放在一起,也是毫不逊色的。
诗歌与童话,最高级的两种文体——没有想象力的写作者,无法胜任。
我好像问过周公度,想象力可不可以依靠后天培养?他说:想象力是基本功。许多写作者,最缺乏的就是基本功。
在好的诗人与童话作家面前,我们都应该谦卑,丝毫没有炫耀的余地。
在书房写作中的怀特
为什么一个真正的诗人,他在驾驭小说、随笔等题材方面得心应手?因为连诗歌这个高峰都攀登过了,余下的溪谷、坡地还有什么可以言说的呢?
以往,觉得这个世上,《夏洛的网》是最厉害的童话。怀特一生致力于随笔写作,开拓了《纽约客》专栏的清新文风,末了,他又为这个世界贡献出童话三部曲。直至读到《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似乎整个世界格局都为之崩塌,必须重建。原来还有比《夏洛的网》更恢弘壮阔浩渺的童话世界。《夏洛的网》呈现的是一只蜘蛛和一头猪的情深义重,以及生死的考量。《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呢?目前我尚不能用一句话将它极其精准地概括出来,说明还未读透它——这不仅仅是一个小男孩与一只鹅的故事,它的架构、布局早已超越了我的想象力。
读这本伟大的书,方深知,自己是一个缺乏奇异想象力的人。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即便你对于语言的组合能力何等强大,也始终是翅膀缺失的,注定飞不高,飞不远。
想象力大于语言,如同真挚永远大于工巧。在写作这个行当,既无想象力,又没有好的语言,你写出的东西几乎同于垃圾。
所以,这个世界上,但凡有诗人与童话作家存在,我们都应该谦卑。
一直记得小侄女的话:冬天下大雪,春天燕子来。这分明就是日本的俳句了呀。我写不出这么天然的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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