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新锐作家
“新锐出发”
路魆
“灵肉双生、亦相互厮杀的内在矛盾”
“中国人投影在名字上的宿命感,神秘地定义了他的存在。‘魆’字里隐含了稍纵即逝的时间,表达深刻的程度,以及鬼魅的形象,都凝聚成为他的文学世界里,一间充满诡异的写作的房间。”评论者周瞳的这段评价,或可带领我们一窥《西湖》杂志2018年第三期新锐路魆的某些写作面貌。诡异、恐惧、禁锢、救赎、承担,成为路魆小说中几个显著的关键词。
2009年的一天夜里,路魆躺在学校宿舍床上,惦念着家里生病的祖母,一边看着天花板,朦胧中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他心里一惊:啊,祖母应该是去世了,回家后知道她的确去往了天国。童年时的死亡恐惧,加上即将成年时的死亡困惑,成为了他开始更深入阅读,和尝试写作的推动力。由此,他的小说一直在梳理一个问题的答案:对抗死亡和焦虑的能量,是要多么强大,才可以抵达作为人的胜利呢?
“灵肉双生、亦相互厮杀的内在矛盾”是路魆写作时时面对的问题。“当赤裸裸面对自己可怜的精神支柱时,重新回归人的存在性时,我陷入长久的焦虑,常常引起情绪的波折和痛苦。”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反抗这种痛苦和波折的文字才显得尤为重要。“所有基于痛苦之由抗拒过的异物,最终都以文学的形态反过来哺育了我。”
Q1
我想有一点在你的小说里是比较显见的,诡异、恐惧、禁锢、挣脱而不得,这些因素弥散在两篇小说里。为什么是这样的小说风格?
路魆:小说的风格,是除文字外的另一种沟通语言,风格的轮廓,语言的气味,承载的是我的世界观和天性。也即如你所问的,为什么“是”这样的小说风格,而没有问我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风格去表达。这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核心。你总结的这几个词:“诡异、恐惧、禁锢、挣脱而不得”,是我小说最明显直观的感受。为什么“是”这样的风格?因为它直接来自我的天性,来自我与外界交流时产生的反冲击力。小说是一个投影仪,它将我天性的质地,以最细腻最繁杂的形式投射出来。我没有经历过风格摸索的过程,它从我刚开始写作时就已经确立了,刻意选择应该是不存在的,只有自我探索一直在进行。当然,随着自我探索过程的深入,未来某天,这样的风格会不会发生变化,我不得而知。
不过我觉得,我的小说风格不全是这几个词。在我大部分作品的结尾,其实存在一个开放式、梦幻式的留白,通向的是救赎和承担。我一直把写作看作是一个提出问题,梳理问题,再着手解决问题的手段,越钻得深,就越有力道。
Q2
周瞳在评论里提到你的文化背景和个人经历,你来自广东肇庆,有着被大人恐吓的阴影,孤独的个人经历;而你在创作谈里提到的“突如其来的偏执,长久持续的敏感,灵肉分离瞬间的痛苦”困扰着你自身,继而往外投射出去。这些和你的小说创作有着什么内在的关联?
路魆:“死亡和重生”,是我小说里惯常的主题,它看起来不那么慈眉善目。追溯这个主题的根源,在这里,我要第一次承认某件童年往事中的一句话,是如何囚禁了我,和令自己长久蒙羞的。
八岁或九岁,在我摘了别人家香蕉的午后,一个男人闯进树丛,指着坐在蕉树下的我,恐吓我说,这件事他会上报给学校老师知道,让他们知道我都干了什么坏事!我只是摘了几个香蕉,这棵树又不是他的,他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说出了这种几乎可以摧毁一个孩子自尊心,甚至粉碎人格的话来?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小偷。整个下午,我没回家,惊恐,彷徨,游荡,站在大桥上,看着底下的流水,像被一双大手扼住了纤弱的喉咙,绝望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真想死。”
我不认为当时的自己是在借戏言缓解内心的屈辱,它的确让我离死亡只是一步之遥。一个孩子说出这种话来,多少会令人害怕,况且出自我口中。直至今天,我依然为它感到可耻,它证实了我极度脆弱的事实。
自此,我开始窥探大人世界的诡异和复杂,蛮横和冷漠,也在修补那天发现的世界裂痕。如果今天要我和那个男人面对面,他不会再记起那个午后的指责行为,即便记起了,也不会认为有任何讨论的价值,因为他最终没有“告发”我。
小说《西鸟》里头,父亲的角色一再暗示我,不要窥探他的房间,里面有着巨大的恐怖,却又一边暗示我,那里也藏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神奇秘密。这种源自于成人世界,归结到我童年内心的灵肉相煎的欲望,是一道在生和死之间摇摆不定的秋千。我渴望进入,又害怕被伤害,可探索的冲动最终指引我去面对。现实里的虚惊一场,是小说里真实而永恒的痛楚啊。
如果那段黑暗需要被照亮,这里我想引用高桥睦朗的一段诗歌:总有一天,一棵像苍白面孔的树/会在疼痛的光下摇动/在我心中/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
Q3
阅读的一种感受是,你的小说很满,意即是说,小说里充满着隐喻、象征、细节,整个小说叙述也密密匝匝,无形中让人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承受压力,以及你言说的迫切性。
路魆:的确,这两年的写作,我非常有言说的迫切性。写作时,我脑海里充满了画面,不加节制的描述,导致了行文的繁复,那些隐喻、象征和细节,井喷式地涌现。我只是感觉自己,是一个未明之人,它们更像是密码和路标,指向世界的无数个出口、岔口和可能。
我有记录自己梦境的习惯,跟周瞳分享它们。对某些梦境,周瞳会做出很准确的解答,他是现实版的周公解梦。梦境过深,比如多重梦境发生时,我会在半睡半醒时看见幻觉。梦里充满了象征和细节,有时我会将它们运用至小说里。但大部分梦境对我的影响,是性格上的,因为我很好奇地在思考它们出现的触发点是什么。
这样的小说具有非常明显的“缺点”,它让人难以呼吸,头绪复杂。在某些推崇举重若轻的文学派别里,它可以做大量的删改和语调的调整。但我不愿意。
短评
周瞳
在一篇题为《童旅中的私人视角》的文章中,路魆清理自我的来龙去脉。因为治疗不当而导致畸形的手臂,被大人恐吓的阴影,以至于成年以后依然心有余悸,还有寄人篱下的孤独经历,写下如此种种,可以看作是路魆对困在那个当下的自我的拯救。如果说这篇文章里更多的是袒露,那么他的小说写作则是对往事与记忆的重建和缝补。
作为一位从广东肇庆山村走出来的“90后”写作者,我们很难想象那片诡谲的文化背景具体给了路魆什么,但他处理成长和生活的方式,也必然是他处理写作的方式。山村经验投影在他作品里的,不仅是一段童年经历,更重要的是在生命的记忆中刻骨铭心的那一部分,经过了筛选和过滤,依然有着毛骨悚然的潮湿触感。写作者的本能让他选择了去迷恋其中的虚无,他的小说和他的人物似乎一开始就被禁闭在这个地方,哪怕是进入城市变幻了时空,似乎有了时间和空间以及远方的差异,然而这些差异在他虚拟的文本里真的存在吗?很大程度上只是写作者构建的幻术,用来迷惑我们去相信;那些对阅读形成挑衅的不确定性,对路魆来说也许只是祛魅和复魅的平衡中收获的一种安全感。所以他呈现出来的作品,主要不是来自思考,而是出于天性,蕴藏着无限的解构和重建的可能性。
路魆声称他和现实主义无关,但他的作品具备耐读的品质,和玩语言、结构以及形式的先锋写作也没什么关系。他为自己找到了一种内向的、只忠实于自己经验的写作方式,从而有效地构建了一个异化的世界。他所塑造的那些阴郁的灵魂,在守护自身残存尊严的同时,不约而同地局限在了孤独和荒谬的囚笼之中。他关心这种荒谬引发的世界的崩塌,然后将残骸保管起来,用他看待人性的独特角度,为我们敞开了一个紊乱的视野。他企图超越现世、人伦的俗见,从而具备了年轻一代写作者中并不多见的灵魂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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