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我不相信,你能猜对他的结局(4)
改变
贾樟柯的电影里,除了关注社会变迁与人的关系,也关注人自身的变化。
2015年底,贾樟柯在微博上突然宣布:“雾霾,下决心搬离北京”。
在离开故乡20年之后,他准备带着母亲回到故乡汾阳,回到汾阳贾家庄,这是他的一次改变。
在许多解读中,他的逃离被认为是表面上躲雾霾,实际还要躲避“其他的东西”,因为大众的认知中,山西的空气质量肯定更糟糕。贾樟柯否认了,又是一次误解。
回到故乡的诸多原因中一个重要的考虑,是陪伴母亲。2006年父亲因癌症离世后,贾樟柯每每回去探望母亲,只是短暂的停留,把一沓生活费交到母亲手上便匆匆离开。
忽然有一天,贾樟柯感受到母亲有一种紧张的情绪,他好像突然理解了,母亲需要的不是金钱,是他的陪伴。他随即将母亲接到北京一起生活。但由于雾霾的加重,每天推开窗,他感到明显的消极情绪,更让他忧虑的是老人的健康,“这么严重的雾霾得改变一下”。
“我觉得我是一个还能够改变的人。这件事对我来说只是说明我还能改变而已,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
回到家乡,贾樟柯的作息保持着早上八九点钟起床,上午处理公司事宜,中午吃完饭可以午休。下午两、三点开始是他固定的写作时间,也是他思维最活跃的时刻。写作没有计划性,有时就坐在那儿冥思一下午,忽然灵感冒出来,他就及时记录下来,最新的作品《江湖儿女》就是这么发生的。
在北京近二十年没有走亲访友的生活,回归汾阳也让贾樟柯对人情关系又有了新的依赖感。曾经视亲友的婚丧嫁娶为麻烦事的贾樟柯,现在不管是老同学的还是亲戚的,他都乐意去参加。
故乡承载的许多情感感受,是他曾寄居的北京、上海、香港都无法实现的。
他在贾家庄开了一家名为“山河故人”的饭馆,取自他的电影,故乡的夜晚就成了和老友们推杯换盏的时刻。汾阳的故人直呼他的小名“赖赖”,里外透着亲切,只有在这里,人们关心的不是他的电影,是他和他的生活。
他又能去看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攀爬的城墙,又能去看父亲带他观赏的夕阳落日,他多少继承了父亲丰沛细腻的情感,多年后回归,他终于能够理解故乡,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解故乡的社会。
汾阳作为他电影作品里贯穿的背景,其实他也未曾真正出离过。
很多年前,贾樟柯就说过:“家乡汾阳的生活给我一种自由的精神,县城里有我们的喜怒哀乐,应该有一部电影,把这些穷街陋巷的生活讲出来。我拍汾阳,不是因为它特别,而是因为它是当代中国的缩影。”
沃尔特·塞勒斯为贾樟柯拍摄的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里,贾樟柯觉得曾经年少在山西二三十年的生活并不能让他理解故乡。
因为他没有参照,他不理解过去的生活方法,直到他离开故乡的时间渐渐长了,他开始思念故乡的日子。“所以我真正获得故乡,其实是因为离开了它。”
从《山河故人》开始,贾樟柯开始更关注人的情感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曾经的贾樟柯一样不缺充沛的情感表达欲望,但他的镜头语言是冷峻的、尖锐的、锋利的。但《山河故人》里,尽管依旧带着悲情的调子,也多了几分温情。
“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温情的部分,为什么我就该把我温情的部分藏起来呢?”
就像不希望被单一标签定义一样,贾樟柯也不希望大家看到任何一个单面的他,每部电影里他都希望展现一个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一个立体的人,“一个多层次、多角度、拥有矛盾性格,一个真实的我。”
但同样也有人无法理解现在的贾樟柯,他的改变也让曾经执迷的人认为他身上的某些精神消逝了。他好像失去了辩解的兴趣,做了20年的“电影动物”,他“用电影改变世界的念头越来越淡,悲观的情绪冲淡了愤青的热情。”
在与许知远的访谈节目中,满脸胡渣的贾樟柯并不是许多人看到的疲倦,更像是一种上了年纪的沧桑。他坦诚他厌倦了无穷无尽地阐释自己的观点,也失去了对于形成共识的兴趣。
一年多之后,有忠实的粉丝在《贾想2》新书发布现场咄咄逼人地追问贾樟柯:“您谈到已经渐渐对形成共识不感兴趣,那个问题困扰了我一年”,他们迫切要求贾樟柯还他们一个解救意味的答案。
贾樟柯的语调依然温和,他借用萨特的话语回应,我们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吵架上,都浪费在没有结果的故事的讨论中。“把这些所谓共识的问题交给时间,在这样一个过程里面它会被削弱、再创造。”
贾樟柯明确自己现在更重要的任务是去发现新问题、解决新问题,而形成共识这件事情过分耗费精力,又缺乏意义。“我觉得我的精力不应该用在去谈论这些十年二十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而是去发现新的东西,去写作。”
他的回答无可厚非,以至于我们对他过多的批判与质疑,反倒显得是不必要的苛责。
这些“十年二十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囊括公共层面长久以来的争论,比如商业与艺术、独立与功利,贾樟柯认为这些问题永远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它是一个人的处事方法,有的人去平衡,有的人不愿意去平衡,有的人有能力去平衡,有的人没能力去平衡”。
或许在许知远看来,贾樟柯是那个有能力去平衡的人。
他一直折服于贾樟柯身上的平衡感,无论是个人命运与时代情绪,还是江湖气与知识分子情怀,或是商业与艺术之间,他似乎都能从容不迫。
在《汾阳小子贾樟柯》中有一个镜头,摄影机跟随贾樟柯的背影一直沿着汾阳的街头往前走,他感慨着即将被拆卸的城墙,有种穿透的失落感。而我们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独白。
有几个瞬间,仿佛产生一种恍惚感,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努力追着贾樟柯的步伐往前走,他偶尔回过头分享他当下的所思所想,一两句思考会冷不丁让我们愣住,等缓过神来的时候却又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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